一家位于福州市的南京同仁堂的门店。 (视觉中国/图)
虽然知道妊娠纹没那么容易消除,但陈丽还是想试试。2021年6月,她在淘宝买了一款“南京同仁堂疤痕净护理软膏”。
诱惑她的,是评论区中数不清的“三天见效”“百年品牌南京同仁堂古方传承”的宣传和“无效全额退款”的客服承诺。
但一个月过去,什么效果也没有。陈丽想询问卖家,却发现该淘宝店铺已经下架了
在淘宝、拼多多、京东、快手等各大平台,“南京同仁堂男性保健品”“修正祛斑霜”“仁和何首乌洗发水”等产品多得让人眼花缭乱。
在问答平台知乎上,有许多关于修正药业、仁和药业、南京同仁堂等品牌非药类产品的提问,回答区往往成为痛诉大会,内容涉及虚假宣传、商家刷单、产品无效,甚至还有烂脸的使用反馈。
其实,这些产品基本都是贴牌的。有知乎用户戏称这些品牌药企为医药界的“南极人”。
南极人是一家卖吊牌闻名的内衣企业,2007年上市,改名为南极电商(002127.SZ)。
泛滥的品牌授权
药企做非药类产品的品牌授权并不是新鲜事。
早在2017年,贴牌吧、健康保健吧等多个百度贴吧中就出现了南京同仁堂贴牌代加工的招商广告,类目包括医疗器械、化妆品、日用品和食品等。
北京鼎臣管理咨询有限责任公司创始人史立臣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药企做非药类产品的品牌授权在行业内非常兴盛,这源于激烈市场竞争带来的生存压力。
修正药业、仁和药业(000650.SZ)和南京同仁堂这类药企普遍布局院外市场,而近年来受集采等政策的影响,院内市场竞争加剧,越来越多的药企开始转向院外市场,它们的生存空间遭到挤压。
民营制药公司修正药业曾经凭借一款斯达舒胃药广告一炮而红。但在2012年,修正药业被央视揭露铬含量超标,涉嫌非法添加工业明胶,“毒胶囊”事件引爆全国舆论。2018年,“永利宝”“火理财”等多家修正药业曾经投资的P2P平台接连爆雷。在新药研发方面,修正药业也没有让人印象深刻的产品。
仁和药业曾拥有闪亮滴眼液、妇炎洁等明星产品,但根据该公司近三年的年报,其研发投入均不足同期营收的1%。2017年开启的6个化药一致性评价研发工作,迄今只完成了一个。2020年销售费用更是研发费用的14.5倍。
在竞争压力下,这些药企依靠早年间积攒下的品牌余晖,做起了品牌授权生意。
仁和药业2020年年报显示,该公司当年实现营业总收入41.06亿元,利润总额8.48亿元,仁和自有产品和OEM贴牌产品在收入上基本各占一半。
加入非药类产品品牌授权行列的药企变得越来越多。在品牌授权吧、贴牌吧、微商吧等百度贴吧中,广州白云山、北京同仁堂的品牌授权广告也经常出现。
多位药企品牌使用方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品牌授权模式下,生产厂家和经销商作为品牌使用方负责产品的研发、生产和销售,而药企作为品牌方只负责品牌授权,不参与其他。
林杨在广东经营一家食品企业,主营保健食品、功能食品的研发和生产。在经营自有品牌的同时,也生产南京同仁堂、修正、白云山等品牌药企的贴牌产品。
他对南方周末记者隐晦表示,厂家寻求药企的品牌授权就像请明星代言,可以扩大厂家的知名度,“不给明星好处,明星怎么会来呢?”他所说的“好处”即交给药企的品牌授权费。
贴牌前后,产品销售情况的变化是显著的。以林杨公司生产的一款蛋白粉为例,虽然贴牌前后售价差不多,但贴牌后销量却增加了二十多倍。在淘宝上,以其自有品牌出售,月销量仅5件。加上南京同仁堂五个字后,同一厂家生产的蛋白粉月销量超过100件。
贴了药企品牌的产品不仅能卖得多,还能卖得更贵。
何首乌洗发水是许多药企进行品牌授权的产品,修正、仁和、南京同仁堂、北京同仁堂等都有相似产品。
在采购批发平台1688上,由源头工厂广州莎莎化妆品制造有限公司生产的“知女”牌280ml何首乌洗发水,8元3件起批,同款产品在淘宝上的零售价为25.9元。换上“仁和匠心”的包装后,同一厂家生产的300ml何首乌洗发水淘宝零售价升至118元。
万物皆可贴
不少消费者冲着品牌药企的名头去买,殊不知其中很多产品都是贴牌的,且贴牌门槛并不高。
南方周末记者自称淘宝店家,向多名修正、仁和和南京同仁堂的招商人员咨询。据他们介绍,品牌授权模式非常简单,都有授权给经销商和工厂两种合作方式。
经销商只需说明产品需求,如功效、品种、包装、预算等,由品牌方选择合适的工厂打样报价,双方达成一致,即可正式生产。而工厂通过药企验厂程序,便可以拿到品牌授权。
完成以上过程后,经销商还需向药企缴纳几笔费用。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品牌授权费。修正最贵,其品牌授权费为产品出厂价的70%-80%。仁和次之,为产品出厂价的42%左右。南京同仁堂为产品出厂价的15%-25%。当然,按照产品品种和订单量,品牌授权费也会有相应调整。
药企还对经销商提出了任务量要求。化妆品类的经销商若使用仁和合作的工厂,产品订货款(以出厂价算)不得低于30万元,自己的工厂则不得低于50万元。修正经销商需达成20万元的首批货款目标和200万元的年订货量。南京同仁堂则规定,经销商首单货款5万元起步,年任务量100万元。
此外,经销商还需缴纳一定数额的保证金。仁和化妆品类贴牌产品的单品保证金10万元,修正3万元,南京同仁堂2万到3万元不等。如果订货量任务完不成,则扣除保证金。相比经销商,工厂在订货量和保证金上要交更多钱。
2021年9月8日,在位于南京市软件谷科创城写字楼的13层办公室里,苏小飞在一张巨大的茶桌前坐了一下午,重复着洗茶、泡茶、斟茶、喝茶的一套动作。
苏小飞是南京同仁堂绿金家园保健品公司的招商经理,该公司主营“南京同仁堂绿金家园”的品牌授权业务。他对声称前来咨询合作的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市面上卖得好的产品,你都可以拿到我们这边贴,自己贴才挣钱。”
不过他表示,“质量问题是经销商和工厂的事,卖不好是经销商的事,和我们品牌方有什么关系?”
与他一墙相隔的办公区空空荡荡,整层楼也很少有人走动。仿佛围坐在大厅的茶桌边喝茶聊天,便是该公司的主营业务。
其实,药企也会考虑授权的风险。签署授权合同的通常是他们下设的各类事业部。
仁和招商人员黄一鸣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授权合同是和江西聚和电子商务有限公司签订,它是专门负责仁和大健康领域的一个子公司。”修正和南京同仁堂也是类似情况。
对此,从事多年贴牌工作的林杨早已见怪不怪。“大品牌都会成立许多子公司进行品牌授权业务,目的就是为了分担责任。”
而不少拿到品牌授权的大经销商或工厂,都转头做起了二次授权业务,将获得的品牌授权再卖一遍,饶经理所在的安徽亳州一家药业公司就是其中之一。
他声称该公司拥有南京同仁堂、修正、仁和等公司的品牌授权,可以对这些品牌进行二次授权,经他发展的经销商只需向品牌方缴纳品牌授权费用。
对他来讲,二次授权可以减轻自己的任务量。而对向他寻求二次授权的下级经销商来讲,使用著名品牌的门槛变得更低了。
饶经理举例说明,他需向上级集团支付25%的品牌授权费,向下级经销商收取30%的二次授权费用。饶经理多赚下级经销商5%的品牌授权费,但对他们任务量和保证金的要求都更宽松,利于“轻量级”的下级经销商拿到授权。
“你(经销商)想用它品牌,它图你钱。”他毫不避讳地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包装盒上品牌Logo一印,这事儿就完了。”
到底谁是南京同仁堂?
在滋补保健食品行业工作近20年,李涛先后做过南京同仁堂、仁和等多个品牌的经销商。据他观察,在药企的非药类产品品牌授权领域,南京同仁堂虽然入局很晚,做得却最为泛滥。
南京同仁堂大药房进门处摆放着各类养生茶产品。 (南方周末记者 施璇/图)
防脱洗发水、祛疤霜、男性滋补壮阳、女性私密护理、小儿咳嗽贴,老人蛋白粉。一个人从头到脚、从内到外,几乎所有疑难杂症,南京同仁堂都有对症产品。
苏小飞多次提到,南京同仁堂绿金家园保健品公司现有一千多个产品,几十位经销商。其中规模大的,能一个人开辟一百多个新品的贴牌生产。
而南京同仁堂不仅贴牌产品多,还有理不清的品牌授权主体。他们大都声称有南京同仁堂的授权。
这些品牌授权主体和南京同仁堂药业有限责任公司(下简称南同药业)都有股权关系,还有对簿公堂的历史。南京同仁堂绿金家园保健品公司(下简称绿金家园)就是其中一家。
绿金家园成立于2012年,南同药业直接参股3%。作为北京同仁堂的南京分号,2006年南同药业的注册商标“乐家老铺”被商务部认定为“中华老字号”。
南同药业曾授予绿金家园“南京同仁堂”字号的使用权,但需“严格规范字号使用,严格管理产品质量,竭力维护‘南京同仁堂’字号声誉”。比如,不得突出或放大显示“南京同仁堂”五个字。
南京同仁堂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和南京同仁堂乐家老铺保健品有限公司也是类似情况,由南同药业分别参股3%和20%,也可以使用“南京同仁堂”字号。
而这些公司都曾因在产品包装和宣传中突出显示“南京同仁堂”字样或过度宣传,被南同药业以“不正当竞争”或“侵害商标权”为由告上法庭。
此外,由南同药业控股80%的南京同仁堂国医馆有限公司和南京同仁堂养生馆有限公司也在做着南京同仁堂非药类产品的品牌授权业务。
只有这两家公司的贴牌产品可以进入南京同仁堂的线下店铺。在位于南京市玄武区南京同仁堂大药房的入口处,摆放着印有“南京同仁堂国医馆”和“南京同仁堂养生馆”字样的各类养生茶。
繁杂的品牌授权主体不仅让消费者对各类打着“南京同仁堂”旗号的产品没有辨别力,经销商们也同样迷惑。
李涛作为南京同仁堂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的经销商,也被南同药业告上了法庭。合作前他也曾提出疑问,“到底谁是南京同仁堂?”
他自称已尽到经销商义务。签合同前,提前查阅该公司的商标注册情况和南同药业的授权合同,但并没发现任何不妥之处。官司最终败诉,他的多家淘宝店铺需要向南同药业赔付数十万元的赔偿款。
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很多人遇到了相同的事情。2021年以来,已有超过10个经销商找他咨询。其中最严重的是一家药店,只卖出三罐南京同仁堂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的产品,被南同药业索赔100万元。
南京同仁堂品牌授权体系如此混乱的原因,或许藏在南同药业近十年几经易主的波折经历中。
2012年,本属于国资背景的南京同仁堂药业责任有限公司被私有化,实控人变成主营射频识别技术的南京三宝科技集团。2017年,葵花药业(002737.SZ)成为南同药业的新主人。2020年,南同药业再次回归国资行列。根据企查查信息,青岛市国资委对南同药业持股50.1983%,成为其当下的实际控制人。
年逾五旬的郭雯从1980年代中后期进入南同药业工作直至退休,她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直到有同事按国企标准办理退休遭拒,才知道我们(南同药业)被卖了。”
郭雯一次偶然发现有“南京同仁堂”牌祛斑霜,向南同药业同事询问,对方却称“不是我们的”。
2021年2月,南同药业成立南京同仁堂健康产业有限公司(下称南同健康),独家负责南京同仁堂非药品的生产和经营,其他子公司各项经营业务及字号商标使用等归口该公司管理。
南同健康品牌运营主管姚海苗对南方周末记者解释,这家公司的成立就是为了正本清源,发展南京同仁堂的非药类板块。公司董事长孙怀东多次在会议上表示,希望该公司能实现70%-80%的自研自产自销。但她同样说不清多家南京同仁堂品牌授权主体之间的关系。
“奇怪的东西”
“淘宝卖南京同仁堂假货”“仁和洗面奶气味刺鼻,有质量问题”。在黑猫和消费保投诉平台上,有不少关于这些药企非药类贴牌产品的投诉。有时,这些贴牌产品产生的问题荒唐得令人难以置信。
2021年7月,王硕冲着南京同仁堂的名头,在两家京东自营店铺先后购入了南京同仁堂绿金家园牌鹿鞭海参牡蛎片和鹿鞭人参玛咖。他在一家国有中医药企业工作多年,对医药知识有一定积累。
王硕发现,鹿鞭、海参、牡蛎三种高蛋白材料做成的产品,在营养成分表中蛋白质含量居然为0。而配料表中一味“微晶纤维素”也被误写为“微晶维素”。这两个错误犯得漫不经心,令他非常无语。
他随后向当地市场监管部门举报了经销商南京同仁堂绿金家园保健品公司和生产厂家广东益瑞生物科技有限公司,两家公司最终被市场监督管理局分别罚款20540元和12668元。
而对于不太了解医药知识的消费者来说,这些药企的非药类贴牌产品经常让人产生错觉,有很强的误导效果。
在收到货之前,陈丽一直以为自己购买的“南京同仁堂疤痕净护理软膏”是款药膏。但看到包装才发现,这款护理软膏的生产企业竟然是家化妆品公司。
商铺下架,陈丽拿着六百多元购买的7只祛疤膏退货无门。淘宝客服说卖家账户已经没钱,不能对陈丽进行赔付。陈丽向平台询问商家信息,却被告知需要经过更为复杂的信息披露流程。
南方周末记者就此问题向淘宝客服询问,对方除了表示遗憾,无法提供进一步的帮助。
陈丽突然想起,之所以了解到那款南京同仁堂祛疤霜,是因为一年前在淘宝上搜索了相似产品。此后,淘宝一直向她推送各种“奇怪的东西”。
(应受访者要求,陈丽、林杨、李涛、郭雯、王硕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施璇 南方周末实习生 闫一帆